雨魄云魂

魏国爱好者,最爱荀彧和曹丕
但!不!喜!欢!刻!意!卖!腐!

落梅风

(2022年最满意的一篇,最后还是决定发出来了,日期挑了个良辰吉日正月十三)

本来其实是想加入各种知识点的——包括什么内阁制、厂卫制度、明朝建立后一度在交趾直接设立郡县、“永乐大典”,但是最后还是写成了这种酸酸楚楚风格。

(有黄淮诗文出没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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词曰:

月明雪积。念谢家宝树,文君吹笛。似此澄莹,唤旧时梅影为客。鸿雁南归已远,鱼落水,乡书谁笔?梦渐冷、月里清寒,雪月正君忆。

风急,转唧唧。问柳树折攀,又把梅摘。碧楼暗泣。多少栏杆望南国。怕见秦楼咽月,消尽了、飞云痕迹。正去也、门更掩,玉姿天北。

话说永乐十三年正月,金陵已经落雪。有雪,便少不得梅。大抵梅影清瘦,雪影莹洁。这一段故事正苦不知从何讲起,便以曲牌“落梅风”为题罢。您看这风吹白玉积,月隐红梅生。虽说日渐西坠,这诏狱外值班的房子早掌上灯,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令人排上美酒,又取了教坊司官妓杨奴。那杨奴轻点淡妆,秀而不媚,有冷淡清灵之妙。外罩一件青色鹤氅,玄发素齿,立在雪中。

这锦衣卫杀戮太过,太祖时便焚了刑具以示永不复用,当时随刑具一并毁了的还有诏狱,而四殿下——今上——却又一一重置。天渐暗沉,阴云四起,雪微微点下来,焚上香,纪纲问左右:“囚犯解缙一名解到否?”“吱呀”一声,门开了,报道:“提到了。”“杨奴叫到否? ”杨奴缓缓进门,向二人行礼。纪纲令人解下解缙刑具,笑道:“女乐不盛,万望学士莫要见怪。纪某已令教坊司官妓杨奴前来,以侑学士酒。”于是唤声杨奴,命她吹上一曲。台阶上薄薄积了层雪。杨奴再拜,点酒蘸帕,擦了擦笛子,吹姜白石《暗香》,冷淡中微微透着悲凉,如风摇细雪,暗香生姿。雪簌簌地飘了下来。

解缙听纪纲唤他“学士”,回首旧日,不免怅惘,听杨奴吹《暗香》时隐隐闻得一缕幽香。“旧时月色,算几番照我、梅边吹笛?”,他忽好奇今夜北风紧得急迫,不知月色又将如何?踏雪访梅旧时风流,而今安在?纪纲暗观其容,亲自斟酒,笑了笑,推到解缙前:“纪某虽是个被黜学生,也知道有雪无酒不风流。解学士才华横溢,这酒可少不得。”解缙满腔愁绪,正无处可遣,便接了杯子,慢慢地把酒递到唇边喝了。纪纲不动声色,见解缙喝下第三杯酒,便斜瞟了眼杨奴,又瞧向解缙。杨奴意会,略一低头,只听纪纲道:“纪某有公务在身,恕先失陪。杨奴,你服侍学士罢。”说罢,闪出门。

杨奴再斟上一杯酒,布了菜,又开始吹笛,一曲罢,她用帕子点了酒,擦了,收了玉笛。

解缙忆起自交阯还南京时,在邸中自斟自饮酒,随手赋诗,笔下草书龙飞凤舞。

雪更大了。灯光倾在酒杯里,映出消瘦的脸颊,回想前尘往事,竟恍如隔世;念及前程,又茫茫如雪,更何况乡关已远,只有落梅随风,杨奴斟酒而已。醉眼婆娑中,故乡门前那一株红梅依然盛放如火,而有神童美誉的青葱少年却已逼近知天命之年。犹记李善长牵涉入胡党时,年少气盛的自己曾亲自上书一本,为其伸冤,然而李善长最终还是被逼自尽,连带着他的家人消失在这个世界。

建文登基,一扫其祖酷政。解缙虽然在凄风冷雨中被牵连流放河州,但最终还是遇赦归来并主持科举事宜。然而建文四年,燕王挥师攻入金门。后人有诗曰:

唐虞揖让三杯酒,汤武征诛一局棋。

当年玄武开唐室,今日金川创帝基!

鼎革之际,血雨腥风,解缙念及高堂白发,娇妻幼子,不忍家眷陷于危境,流离失所,转投燕王麾下,替他草拟登基诏书。却似乎忘记了,草拟这通诏书的预备人选,本来另有其人。永乐帝信任解缙,令解缙重修太祖朝实录以抬高身价,遮掩史书暗隙里的血河。凡私自直书靖难事者,多见诛戮,有致灭族者。满地落梅,一夜吹落,红消香残,瑶台明月教人留恨。聚宝门外土地吸饱了鲜血,每一寸地上都有血痕与泪痕。

永乐四年中秋月圆之会,帝召解缙赋诗,一曲《风落梅》,纶音犹在耳,而他做的词尚未遗忘:

嫦娥面,今夜圆。下云簾,不着臣见。拚今宵倚欄不去眠,看谁过,广寒殿!

浮云都尽,月色含霜。

自从永乐五年今上赐诸位阁臣纱衣却独“遗忘”自己后,自从《永乐大典》等书编修完成后——他便被贬广西再到战争前线的交阯。此前修《永乐大典》时,自己总揽编修之职。其时光华满室,珠玑盈座。岂不盛哉!编修完毕的时日却早已被贬谪至遥远的广西,听闻呈书上阅之时,中官传旨,君主曾赐下官袍。但在冥冥黑暗中,他还是选择像以前营救李善长那样犯颜直谏去保太子,果然天子震怒,他被逮捕下狱。从此富贵繁华,太平盛世,都成了牢中梦断不堪回首的追忆,无限往事,天上人间。是耶?非邪?如今只剩下满牢月色,依旧含情。

看来,今夜终究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。即便自比浮云,也有云散雨收时。

不是看不出这个君王究竟抱着多大的恶意来指挥文臣。不久前“迎驾缓”又把一批大臣当作了牺牲品下狱。想起很多年前今上写了十个人的名姓供他品评,而他也不是没有一个一个认认真真地写了八字批语。

只不过,他一直没有告诉君王他对君王的评价结果。

解缙早已明白才学只是一种装点渲染“盛世”的陪衬,证明雅重文儒而已。一旦沽得此名,便委之尘土,不再提起。有些人下狱后尖酸地抱怨被“盛世”遗忘,一遍遍写下申诉自己忠心耿耿欲报“圣明”的诗篇文章。解缙苦笑,这真的有用吗?无论多么动人的诗篇,也比不上一纸敕令,而敕令的掌握者是否同意,还是个变数。连纪纲在旧时同窗被捕时都会想方设法地周旋营救,而君王却能把刀伸向自己的亲属毫不手软。

杨奴为他唱那首《风落梅》。解缙淡淡叹道:“我自壬午年得陛下之幸,如今已十三年。”杨奴斟酒,轻轻地把酒杯送到解缙手边:“学士请喝一杯吧,朝承恩,暮赐死。行路难,有如此。” 解缙听出她话里有话,默不作声。

二人同看这无边月色,雪霁天晴,看着窗外接近满盈的月亮,想起以往的灯节,与正月十五的满月。这么美的月色,是不见血的苍白。月盈则食。

“今夜像白司马的一首诗,不过并不应景。”

杨奴低声说着,解缙看着她,想起自己离开故乡殿试的场景,不由道:“若如白司马在江州,那也算是还乡了。”他细细地打量着杨奴,见她玉容苍白,神态举止之间恍似自己那一科的榜眼。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,在灯下摇晃。解缙沉吟半晌,终于开口道:“某是洪武二十一年进士……那一榜的榜眼面色苍白,令人仿佛置身姑射之山。”杨奴神色惨然,扶住桌子,玉条脱在灯下闪着,默默地注视着解缙,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:“今夜月色如许,不知何日方能重见?”杨奴轻声道:“华表明月,旅魂关山。”二人相顾无言,已然意会。解缙斟满自己杯中酒后,又给杨奴满上一杯:“看在令尊在天之灵,你喝了吧。”杨奴想起父亲一心为国,却落得个如此下场,微微摇头,道:“不敢。家父名声叫一个罚没教坊的女儿玷辱了,受不得的。”将酒推回解缙跟前。解缙也不勉强,道:“自上位在某入狱后,重修第三版《太祖实录》的消息传来之时,就明白此身无生还之望了。”杨奴低低斟酒,又一次推到他面前。解缙不再犹豫,酒到杯干。听着解缙高吟自己的《行路难》,一面吟,一面落泪。

“‘君不见汉谣斗粟歌未阑,长门潇潇秋草残。’难道,您早就想到结局了么?”

杨奴苦笑一下,再次斟酒,递到解缙手中,解缙慢慢饮下一口,尝出淡淡的咸涩味,。才明白她早已流出了眼泪。解缙浑然忘却生死,大醉酩酊,迎接早已预料好的结局。

杨奴见他已醉昏过去,湘裙轻曳,叩门数声,纪纲在门外道:“行了,赏你的东西已交给你妈妈,辛苦了!”时已三更,几个锦衣卫来了,纪纲令人将解缙剥落得只剩单衣,拖进雪里埋了。旋即冷然看着杨奴。杨奴重披鹤氅,有些想困,耳中却听纪纲笑道:“前几日上位说‘解缙尚在否’——你一直就像你那个不识抬举的爹一般,所以才特地找你来看看,忤逆上位是什么下场。” 杨奴闷闷地说:“多谢纪大人。” 杨奴晓得,“尚在”只是用来暗示诛杀的一种隐语。永乐朝许多所谓的杀伐决断,便是在这种授意下完成。

十三年前,她是建文朝户部侍郎卓敬惟一的孩子。在所谓的“杀伐果决”下,她失去了父亲与赖以栖身的宗族大家。解缙一朝得宠,承恩于酒席间,歌舞助兴的她也不是没有看过繁华下的无边寂寞。

灯影下,散了的宴席中,纪纲出乎意料地自言自语:“去年这一时节,解学士还在替某写《书学传授谱》,一转眼却……。”

曲终人散。

杨奴望着雪中梅花沉酣,默念着父亲的旧句:

“雪冷江深无梦到,自锄明月种梅花。”

却突然不知何处飘来一首《落梅风》:

“愁千种,别几年,想故园梅花开遍。欲待报平安,频将锦字传,空望断、碧天边数行飞雁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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